作者：唐怡
邛崃市人民检察院 员额检察官
凌晨被推送消息的铃声闹醒，迷迷糊糊的抓过手机，看到了今天注定要刷屏的这个消息:
如果不通过法定程序，我们怎样讨论都不能改变法院的判决，所以今天我们就这个判决，来说说几个关于死刑和司法制度的话题。
死亡可谓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话题，所以，在文明社会中唯一一个可以合法剥夺他人生命的途径——死刑，也就必然成为我们的永恒命题。
那么章莹颖案放在中国，能判下死刑么？
在2017年的时候，我就章莹颖案曾经写过一篇《怎样才能让死不开口的嫌疑人开口》，在当时，怡宝这样写道：
从现有报道披露的信息，我们来梳理一下，美帝的侦查部门收集到了这些证据：
1、通过监控视频，锁定了章莹颖最后上来的车；
2、确认该车系克里斯滕森所有，且当时也是克里斯滕森所驾驶；
3、对其初期调查时，其一开始否认搭载过章，后来又说搭过，但是后来就下车走了；
4、车里发现了刻意的加重擦洗痕迹；
5、最重要的是警方从对克里斯滕森的电话监听中听到了他说自己绑架了章。
经过两年的侦查与审理，到了最后的审判阶段，我们主要发现增加了两类证据：一是被告人开口了，并且承认了杀人和处理尸体的事实；二是警方找到了疑似被害人血迹的生物样本。
我问了很多不混法律圈的朋友，他们都认为：就连被告人自己都承认了，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再进一步，被告人供述的内容能够有效地串联起警方所找到的所有客观证据，能够还原案发现场，这都还不够么？
我当时是这样回答他们的：这样的证据体系，在英美法系的审理下，陪审团要去认定谋杀成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事实上，罪名判决果然是这样。但是在量刑上，不要说在中国，即使是在美国，也可能还不够将其处以死刑。
先说我国，怡宝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个案子是涉及到剥夺他人生命却没有找到尸体，最后依然被判决死刑的。即浙江省舟山市中院多年前判决的被告人高学坤绑架案。
该案中与今天讨论主题相关的主要情节是：被告人高学坤将被害人潘某某用绳子勒和石头砸的方式，致其倒地不在反抗，然后将被害人捆绑，从跨海大桥桥面上推入海中……，直到最后判决时，也未能找到死者尸体。
乍一看本案的情形跟章莹颖案很像，那为何我又要说章案的现有证据不足以判死刑呢？
第一，是因为在高学坤绑架中，法院的裁判理由其实并非关注死者尸体本身的印证作用，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被告人高学坤被控绑架罪，而根据我国法律规定，杀害被绑架人的，处无期徒刑或死刑。
而对于“杀害被绑架人”的理解，包括了死亡后果是否发生两种情形，虽然现在没有找到尸体，不确定被害人是否真的死亡，但是被告人的杀害故意确切，手段残酷，情节恶劣，所以判处死刑。
当我们再回到章莹颖案时，就会发现一些根本的不同。
首先是罪名上，美国陪审团认定为谋杀，那么在我国应该就是故意杀人罪，而故意杀人罪从文字上就可以看出，是以杀害的动机，手段及后果来作为判决的核心要素，如果被害人没有死亡或者不确定死亡，那么必然是属于杀人未遂，按照刑法中对于未遂的规定， 是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在实践中，因为没有尸体，司法者往往在心中仍然存有哪怕1%的怀疑，万一“亡者归来”呢？（如赵作海案），从而在判决中尽量避免适用死刑立即执行。
这一点，从最高人民法院的官方文件中有明确的规定，2007年《关于进一步严格依法办案确保办理死刑案件质量的意见》中规定：
人民法院应当根据已经审理查明的事实、证据和有关的法律规定，依法作出裁判。
对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依据法律认定被告人有罪的，应当作出有罪判决；
对依据法律认定被告人无罪的，应当作出无罪判决；
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的，应当作出证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无罪判决；
定罪的证据确实，但影响量刑的证据存有疑点，处刑时应当留有余地。
第二，是本案中的核心证据依然比较薄弱。
如前所述，虽然警方收集到了那么多的证据，但是直接指向本案核心，即“杀人”这一行为本身的，其实只有被告人供述，其他的证据只能是建立在被告人供述基础之上，来进一步加强证明作用。特别是在英美法系那种“讲故事”的指控与辩护策略下，要去扭转指控真的很简单。
举个例子：现在我告诉你有一部电影，其英文名字翻译过来就是“一个女人和七个男人的故事”，那请问这电影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有人马上会答：好简单，这不是白雪公主的故事么……，那么还有别的答案么？肯定有的，《八仙过海》是不是？《葫芦兄弟》是不是？可见，当我们把这个电影的核心要素“一女和七男”提炼出来后，能够同时包含这两个核心要素的答案不止一个。
同理，在英美法系下，即使大量的物证摆出来，辩方依然可以去设计故事，只要故事中能够合理的将所有物证包括进去即可达到扭转效果。虽然章莹颖案中被告人供述了自己整个作案过程，但是有可能在审判者看来，这只是故事的一个版本。
所以笔者揣测，章莹颖在最后的量刑判决过程中，审判者的内心依然存有对死亡后果的一丝丝怀疑，和对于被告人所供述故事的一点点动摇，最终选择了终生监禁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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